老者捋须道:“自是那言辞之间,缘分已然断绝,但少侠亦可想想你们相聚之时,曾有多少赏心乐事,值得铭记珍藏。人活一世,总会有些东西留下,能为他人记住,已是幸事了,少侠自己也是一样。”
薛灵舟心下惘然,想起薛兰自幼至别离之时的种种情状,娇声细语、撒痴撒娇,小时她常抱着个布娃娃在家中跑来跑去,除了西园,哪里都能玩闹上一阵子,轻巧的笑声时常回荡在薛府各处庭院之中。他耳边响起她独自一人时总是轻轻哼着的歌谣:“繁花廖落,积雨轻寒,天涯寄书,云山几盘……”后面是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但这曲调是如此熟悉,仿佛曾在他危急之时响起,幽幽荡荡,飘入心魂。
那时已是她魂魄在我身边萦绕了吗?他痴痴地想。少年之时他最大的愿望是凭自己一把剑威震八方,让奸佞之徒无处可藏,剑斩群魔,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而如今他不过正当盛年,在这寂廖的琴阁之中,唯一的愿望却是能在自己的妹妹将死之时拉她一把,或早回家一个月,或三年之前带她同走,错开今日缘法,兄妹两人陪伴着老父就此和和乐乐地过下去。他心中伤痛,强咬着牙,不愿在那老者面前哭泣。
父亲曾说,男子汉大丈夫,宁可断头颅也不能在人前流泪。他又想起母亲尸骨方寒,父亲又得知妹子已死的消息,必是不知要暗中伤心多少日子,却会在他面前强作释怀,他心中怜悯父亲,不由得悲从中来,两行热泪滚滚而下。他赶紧转过头,不想让那老者看见。那老者知他心中所思,拍了拍他肩膀,慢慢走出屋去。
薛灵舟伏在薛兰棺木之上,怔怔地瞧着她的脸,这是最后一次了,他从没如此认真地瞧过她,紧紧盍上的眉眼、抿着的形状美好的嘴唇、苍白的脸颊、高洁的额头,他闭上眼睛,眼前突然一闪而过楚玉声的脸。他不觉心中一惊,随即想起楚玉声的容貌与他的母亲相像,那么与妹子薛兰也必有几分相似之处,他思忆楚玉声的音容笑貌,竟也越来越有些像起妹子来。不知她现时却在何处,可知他们一路相寻的女子已然命归黄泉?
他忽又想起那支鲜艳欲滴的九鸾钗,自得到之日起便在他的怀里,至今没有找到可为之增添容色的美人。他探手入怀,将它取了出来。钗上九只鸾凤有的盘卧,有的振翅欲飞,缀以碧玉眼珠,羽翼丰美,端的是华丽无伦。他握着这支钗,想要去插入薛兰的发髻,又见她发上那支翠玉金钗亦是家传之物,随她而去也好,双钗并在一起却是有些相冲,犹豫了一会儿,将那钗放在薛兰的手边。
“公子,今日天色已晚,便在琴阁之中歇宿一夜,明日一早下山如何?”那青衣女弟子在门边道。
薛灵舟缓缓摇头:“不,我这便连夜下山,早送我妹子回去一日,也是心安。”
那女弟子道:“夜间山路险峻,公子又要带着你妹子,一不小心便是杀身之祸,如此你妹子又怎能心安?”
薛灵舟望着她片刻,终于道:“好吧。”
那女弟子晗首:“琴阁二楼乃是歇宿之处,公子若累了可自行上去,第三间起便没有人住,公子喜欢住哪一间都可。”
薛灵舟道:“多谢姑娘……有一事相询。”
那女弟子道:“请说。”
薛灵舟道:“敢问姑娘,馆中‘霜鸿琴’的主人可是云栖舍一位叫莫三醉的琴师?”
那女弟子道:“‘霜鸿琴’的主人的确是莫三醉,只是他已被革除在云栖舍之外,名义上为泉泠舍弟子,只是馆主念及旧情,仍将他留在云栖舍。”
薛灵舟道:“……原来如此,方才他奏琴将我震晕,带到了五音琴阁,不知是敌是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