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阿通,你怎么对女人比对条狗还不感兴趣哪?我看你也老大不小了,媳妇不娶,姑娘不爱,打算当和尚哪?”
“嘿!”我微微冷笑了一声,本想回敬他一句无家无根,但话到嘴边又作罢:“你就急急自己吧,咱哥儿俩还不是一样。”
阿吉嘿嘿笑了笑,一片瓜子壳从嘴唇里蹦出来。角落里的书生拍拍桌子,示意再上一壶酒。阿吉瞧着他没动窝,我站起来又给他拿了一壶。走到柜前的时候,我不由得瞥了一眼住客名牌上的人字一号房,匆匆看得了“玄音”二字。也像是个艺女的名字。
书生喝得大醉,接过了酒,又问我要笔墨,看来想将客栈的墙壁糟蹋一番。我含含糊糊地应了几声,推作去取,转身往里堂走去。索性抱些柴伙来,炉堂里的火也快灭了。路过杂役房,我习惯性地看了看枕头,一切如旧。我的积蓄还好好地在那里。十两三钱,够买些家什,但还不很多。
降雪的天气木柴容易潮湿,昨夜该是阿吉劈柴,他常忘了给柴堆罩上层油布。我怀着这样一点担心来到后院,一片厚厚的积雪一时有些耀目,无法看清里面的物事。我走进雪里,雪马上就没到脚踝,湿冷包裹着鞋袜,脚趾隐隐发疼。后院里静悄悄的,猪圈里的猪已经移到了杂物房里,只有几匹客人的马低着头互相挨挨擦擦。我想起竹林山。
那个小地方往常四季如春,是没有雪的。那一年下了,虽不很大,但足以在所有瓦屋的顶上薄薄覆上一层银白。阿娘来不及给我们缝靴子,大家穿着布鞋,如临大敌,里面包上两三双袜子,在路上走多了脚还是冻得失去知觉。只有青娘很高兴,总在飘雪的时候拉着我往外跑。我怕她着凉,又怕阿娘责怪,所以一被她拉出门就开始想用什么借口把她骗回去。好在青娘很听话,从不任性。
流云渡的雪是不像竹林山那样轻柔的,一下就是天地俱白,不穿靴子绝不可以出门。我的脚在雪地里踩出一个个深深的坑,又有雪花迅速地填进去。这个时候,我听见“吱呀”一声,一扇客房朝着后院的窗被推开了。一张脸在后面露出来。
玄音。我不知怎的立刻确定那是玄音,阿吉口中美得见所未见的女子。也许是因为她的不再被斗篷遮住的脸白如水仙,也许是因为她的一缕头发依然垂在额角,也许只是因为她很美。清洁的五官,双眼如知秋的一片落叶,凝视了一眼天空中飘舞的雪。我一时怔愣,傻在当地。
她并没有看见我,视线被雪花牢牢牵住,有风拂动她淡绿色的裙衫和黑发。我有些隐秘的庆幸,她用一根棍子支起窗户,正好挡住了我。可是她还是看见了我的脚印,一个个无可挽回地留在那里。等我惊觉这一点,她已经转身回走,任凭小小的雪片翻跃窗棂,浸润房内的空气。
店堂里因为炉火旺盛而温暖干燥,阿吉和我把烂醉的书生架回人字二号房。经过玄音房间的时候,我和阿吉都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怕惊扰到她。阿吉嘲弄地向我撇撇嘴,我不予理睬。书生已欠下一两银子的酒钱,我和阿吉扫视他的房间,发现他只剩下些书可以拿来抵充了。每年总会有一些这样的人,仕途受阻、抱负落空、为人陷害、情场失意,他们有各式各样的理由来到这个不大不小的渡口寻醉一场。好些的清醒后自行离去,不然便只能扫地出门。
掌柜的偶尔给他们几钱碎银子,多半不给。开始我还为这些人担心,后来慢慢也就不放在心上了。大家不过各司其职,扮演着上天要我们扮演的一些角色。演得好演得不好,如何开始如何收场,冥冥之中都自有定数。
书生扑在床上,嘴里喃喃地说些什么,不一会儿酣睡去了。
这天客栈即将关门的时候,出去买物事的伙计终于归来,带回了些米粮鸡鸭,赶车的手上都冻起了疮子。我们很高兴,决定给所有的客人加菜一道。闻说掌柜的回乡看望老母亲,尚困在苏州无法回来,阿吉偷偷地笑。
冰封雪结的流云渡来往的人很少,如此守着静静的客栈,难免让人思忆起家乡的亲人,没过两天,小厮阿财趁着元宵节近,掌柜的又不在,与我央求了一阵,回家探亲去了。客栈里只剩下我、阿吉、一个小厮、一个厨子,以及房中的几个客人。除了我之外,其他人多是无亲可探,每逢佳节,也只有彼此聚在一起算是个伴。
玄音姑娘也依然悄无声息地呆在这里。她每天让人送饭到房里,从不在店堂中露面。那些带刀剑的江湖中人曾瞥眼之间注意过她,但目光都只停留在她的房门外。她整天在房里,无人说话,也不弹琴。有几次我到后院劈柴,见她的窗子关着,纷扬的雪花无声地贴在窗纸上。我不由得有些怅惘。阿吉曾向她献殷勤,煮了汤圆端去放在她的房门外,一个晚上动也没动一下。阿吉于是放弃对她的留意,仍旧开始全心照顾大堂里的生意。阿吉便是这般无甚耐心的人,自认识以来,似乎只有留在流云客栈这件事,在他来说还算长久。我也有些看不透他。直到元宵节过后的第二天,这一切似乎有了些微的改变。
来人是一个佩带长剑的男子,一身湖蓝绸衫,衣摆在风雪里猎猎翻卷。我正站在门口望着满天大雪暗暗叹气,这个男子穿越风雪朝我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