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斜后方的一道侧门被推开了,月几明举步走了进来。他一眼瞥见花丛中巧笑嫣然的花溅泪,顿时愣住,目中已有酸涩之意。他身材欣长,面容清瘦而俊雅。虽年近四十,昔年“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风采依旧,只是岁月的风霜已让他气质大变,由一个热血不羁的美少年变成了沉默忧郁的中年人。
他已从管家口中得知有冷香宫的两位贵宾来临,但他却万万没料到那位“花姑娘”竟如此酷似他的秋烟。李啸天收养了他的女儿,但却恨透了他,这些年他想看上一眼都不可能。一种奇异的灵感告诉他,眼前这少女正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花溅泪一扭头便发现了月几明。她立刻从他的风度气质上判断出了他是谁,就含羞微微一笑,缓缓垂下头去。多么熟悉而又陌生的微笑,月几明心中一颤,但多年煎熬已使他学会克制,也友好地报以一笑,满含着温柔和慈爱。
萧雨飞也发现了月几明,快步迎出,含笑道:“师伯!”花溅泪羞涩地躲在萧雨飞身后,双颊绯红,行了一礼,低声道:“侄女见过师伯。”
月几明心中百感交集,忍不住想说“不,我不是你师伯,我是你的爹爹,你亲生的爹爹啊!”口中却微笑道:“哦,贤侄,一路辛苦。”心中暗道:“李啸天为何突然遣她来见我?莫非发生了什么事?孩子,爹知道你此来必是有事相求。你无论要爹做什么,爹都一定答应你,满足你,爹要补偿这十七年来你应得的却未得到的全部的爱。”
一番客套之后,萧雨飞奉上了李啸天的亲笔书信。月几明脸上本来带着颇具魅力的微笑,但才看了一页,笑容已敛去。背负着双手在厅中缓缓踱着碎步,一言不发。心中惊诧、矛盾、酸楚、担忧,什么滋味都有。他未料到,女儿第一次要自己办的,竟是这样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其实,飘儿一直不来月家迎亲,却突然带着秋儿一同前来,我就该料到是怎么回事。想不到他们——难道十七年前的悲剧又要重演么?”他心头一凛,望了女儿一眼,只见她低眉顺目,默然无语,一幅听天由命的表情,心如针扎:“唉,可怜的孩子,你正在走你母亲的老路啊!”默然半晌,缓缓道:“此事非同一般,待你师姑回来后,我与她商量商量。”
忽听厅旁侧门珠帘内有人颤声道:“在哪里,他们在哪里?”珠帘掀处,急急走进一位华服美妇。目光一落在萧雨飞身上,许久都未移开,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叫道:“飘儿!”萧雨飞和花溅泪一同行礼道:“师姑。”
月几明不自然地咳了几声,低声道:“绿珠,两位贤侄远道而来甚是辛苦,先让他们休息一阵再说吧!”欧阳绿珠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目光转向花溅泪:“秋儿,师姑上次见你,你还是梳着长辫的小孩儿,如今竟这般高了。”她陡然想起了自己那惨死的师妹,心中酸楚不能言语。而月几明又何尝不是呢?厅中一片寂静,谁都没有说话,谁都找不到话说。熟知内情的老管家适时出来解围道:“老爷,夫人,晚宴准备好了。”二更天,西厢房里,柳叶儿听话地睡着了。花溅泪却是怎么也睡不着。正辗转翻侧间,忽听窗上有轻微的叩击声。萧雨飞一身黑衣,低声道:“嘘,不要出声。我就知道你也睡不着。与其坐在屋里干着急,咱们不如出去转转。”花溅泪道:“你的意思是咱们去偷听?这样不好吧?”
萧雨飞笑道:“你啊,不要老是这么瞻前顾后的,难道你不想知道他们对退亲之事持何态度?他们又将怎么处理这件事?走吧,白天闲逛的时候我就已踩过点了,我在前面给你带路。”
月氏两兄弟宅弟相连,中间隔着一个共用的后花园。两人避开月府家人,悄悄来到了月几明府弟的后院。院中静悄悄的,一排房屋间间都门窗紧闭。萧雨飞指着其中烛光明亮的一间道:“我们来得正是时候,看他们灯火通明,必是正在商量我退亲之事呢!”
两人狸猫般蹿了过去,将耳朵凑在窗上屏住了呼吸。房中却无一丝声响。花溅泪划破窗纸,但见室内空无一人。室内摆设极为简约,但奇怪的是,宽大的房子被一道巨幅屏风隔成了两间,分别放着两张床。不由满面红晕,道:“难怪这后院不许人出入——”萧雨飞看了一眼,奇道:“原来师姑和师伯是分床而居。这其中莫非有什么隐情?”
两人又往后花园行去。后花园夜色朦胧,虽比不上冷香宫景色绝佳,却也是小桥流水,亭台楼阁错落有致。两人正在园中乱转,忽然隐隐嗅到一股檀香,抬头望去,远远的一座假山后有灯光露出。过了一会儿,便见那灯光缓缓移动起来,原来是师姑欧阳绿珠提着一盏“气死风”灯,往园中一座小巧玲珑的佛阁走去。
花溅泪低声道:“云飘,你去跟着师姑,千万不要让她发现了。我去刚才那假山后看看。”萧雨飞点头道:“好,你也小心些。不知怎的,我现在总觉这月府有些神秘。另外切记,千万不可出了这后花园,园子那边便是月几圆师叔的后院了。”
花溅泪笑道:“我明白。我自会小心。”心中暗想,若是不小心误入月几圆府中,撞见了月丽人,那该是怎样的场景?不由有些心虚。萧雨飞哪里知道她的心思,他的注意力已全在欧阳绿珠身上,猫着腰,夜鹰般跟了上去。佛阁乃松木所造,有两层,离地数丈。萧雨飞轻轻攀着墙壁,壁虎般爬上了阁顶。
阁内香案上点着两枝粗如儿臂的红烛,照着供桌上的供品和神案上的神像。供桌一角放着一个木鱼。桌前的蒲团上跪坐着一位全身黑衣的妇人,肩上停着一只黑鸽。妇人身着黑色僧袍,头罩黑纱,看不清她容颜,但她就那么随随便便地跪坐着,姿势优雅,令人可以想象她的风姿是何等卓绝。欧阳绿珠神态恭敬,低头跪坐在那妇人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