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大夫见他客气,点点头算是回应。拎起药箱背好,双手随意一搭作揖告辞。
“少爷,我随张大夫取药去。你裹好被子再休息会儿。”乐有收了铜盆帕子放置到一边,安排好周隽就要随着张大夫去。
周隽正要点头,那张大夫开了金口,“我回去差人送来,你备好炉火准备熬药。”说罢往外走了两步复又回头,看着已经把自己裹得像颗粽子一般的周隽周县爷说:“药苦。”
周隽裹在被子里的身子抖了抖,抬眼望向说话的人,只看见一个转过去的匆匆的侧面,那侧面上嘴角仿佛翘了些,嗯……那是笑吧?不不不,应该只是这牲口大夫抿了抿嘴。
张闻一从县衙后院侧门出来,一手捏着药箱背带,朝着安平堂不紧不慢地走着。昨晚上下过雨,路上坑洼不平处多有积水,张闻一小心翼翼地尽量不踩上去。
县爷到任那天县上的耆老茂族都去城门口迎接,敲锣打鼓浩浩荡荡从安平堂门口的喜安大街走过,张闻一远远瞅上了一眼。本想看一看传得貌若天仙的周贵妃家幺弟,结果只看到一辆简朴马车被拥着进了城。今天一见,淌着鼻涕的县爷虽然长得好看,也没有貌若天仙啊,传言果然信不得。不过,县爷长得什么样不重要,县爷是皇亲贵胄也不重要,县爷对边民体恤是真,张闻一觉得这最重要。
凉武县虽是北防八县中最内侧的一个县,但是这八个县中土地最多、最肥沃的一个县,防外的蛮子每年打秋风最瞧得上的也是凉武县。县爷来了之后,没有像传言的那样轰轰烈烈烧上三把火,到是悄莫声儿的进村入户看了看,把去年蛮子打秋风的死伤损耗查了个清楚明白,向圣京城里递了折子,一来一回折腾一月,圣京城里给凉武县下了免赋税的旨意。这旨意来了,县爷就不是周贵妃家来兜转一圈就回圣京城的幺弟了,也不是美若天仙了,是青天大老爷周隽周县爷了。
这事儿办了之后县爷才常常便装布衣出来街面上溜达。喜安街上的三家酒楼、后街大胡杨下边的馄饨摊、城墙根下边的羊肉汤、走街串巷崔五郎家的芝麻炊饼等等,县爷都光顾了。崔五郎被城西小寡妇琼娘家的大黄狗咬,跑得急崴了脚,来安平堂舒筋敷药,疼得歪了嘴儿还不忘跟张闻一吹虚,说县爷压根看不上酒楼那些吃的,就喜欢吃他家的芝麻炊饼,隔三天必定有县爷的长随来买。
张闻一听了后面无表情给他舒筋,崔五郎疼得嗷嗷,吓哭了诊堂外候诊的娃娃。
进了安平堂,陈大夫那边急诊的依然结束了。瞧见张闻一回来,知晓他是去给县爷看诊,便上来关切了一句。张闻一回了话。陈大夫对张闻一的出诊历来放心。之后张闻一放下药箱送去方子给抓药先生。眼瞅着抓药先生抓药,顺手包了点枇杷糖梨膏。张闻一唤来安平堂的伙计,嘱咐他将药送到县衙后院侧门上去,叫他跟县爷的人说,喝了药再吃这包。小伙计听了点头,一阵风似得跑出去了。瞧着小伙计的身影消失,张闻一突然眉头一皱,“糟了,枇杷梨膏糖是临时加的,没收钱……”
“先给我一块儿糖。”周隽盯着乐有的目光甚是犀利。
“先喝这碗药汤。”乐有对少爷的犀利目光视而不见,把装着褐色药汤的青花碗往少爷的面前推了推,药汤荡起了微微的波纹,好似周隽皱起的眉头。“少爷,我知道这药甜,可他是张大夫吩咐了要后吃的,这药吃反了万一有个什么不妥,不是又要接着吃,这苦可就吃不完了……”
乐有这一顿念,让周隽心烦,伸手端了碗,闭紧眼睛一仰脖子,全数倒进嘴里,倒得太急呛了一口。乐有赶紧上前给他拍背,周隽趁着他服侍自己,一面咳着一面老鹰扑食一般抓住了枇杷糖梨膏,往嘴里塞,等到那甜蜜蜜凉丝丝的味道再唇舌尖散开,周隽觉得自己终于活了过来。
乐有瞧见他那丢人样子,刚要张嘴说他,房门外有人敲门,听得出是县衙刘捕头的声音。周隽仿佛瞧见了救星,嘴里含着糖说话不清,手上急忙忙挥两下叫乐有开门去。
打开门,刘捕头着急上火进来,见礼一半就开始说话:“县爷,捉了几个乔装进城的蛮子……”
“哦?!”周县爷眼里有光,咔嚓咔嚓嚼烂了嘴里的糖,吞下去后就要跟着刘捕头走,乐有问他换官服不也压根没听见。
素灰色的马车帘子被撩开,周县爷从马车上灵巧地跳下来,也不要人招呼,往安平堂诊堂里去。
掌堂大夫陈大夫听闻县爷来了,赶紧着往前来见礼。一身便服的县爷却是摆摆手说不用客气,还没有半句寒暄,县爷就向陈大夫打听张闻一。陈大夫约莫一直坐堂,被这样一问还真不知道张闻一的去处,还是上回送药的小伙计说张大夫在后院铡药材。
周隽听了边对陈大夫说要到后院找张闻一。陈大夫见他火急火燎地样子,也不敢多问,忙差遣小伙计带县爷去。小伙计机灵,抬手指了方向,小跑着在前边带路。刚进后院,扯嗓子喊:“张大夫,张大夫,县爷找你!”
桂花树下坐着的张闻一,刚刚压下一刀,手腕粗细的药材被齐整整切下一层,制成了薄薄的一片,从铡刀一侧落下,像一只只木蝴蝶飘飘悠悠着落在桌子下边的细竹丝编就的扁筐里。
张闻一侧身立在桌边,穿着一身竹青的长衫,交领处松散的叠着,瞧得见月牙白的中衣。周隽远见这人身影,心中觉得张大夫甚是丰神俊朗,待到小伙计叫他回了头,身子走一步正面过来,胸口上几点血渍扎眼,便觉得张大夫带着血,杀气也是有的。周隽瞧见那血渍脚下有点软,不过已经被张大夫看见了,便硬站住了,斯文的对着张闻一见了个礼。
张闻一一转头便看见周县爷,抬手擦擦额角的汗,放下铡刀,往前走几步,对着县爷见了礼。瞧见周县爷便服轻薄,略微皱了眉头。一个肺脾肾皆虚的家伙,这种天色穿这么轻薄,怕不是想生病极了。
拍拍身上的药渣,张闻一指着周隽身后跟着的乐有说:“你,给他拿件衣服。”
“好叻。”乐有因为给少爷带衣裳迟了一步,差点没爬得上马车。带上马车的衣服还被周隽嫌弃,另外被威胁说坏了县爷的事儿要扒他三层皮。这时候听见牲口大夫这么吩咐,别提多带劲了,这一声回话亮堂干脆,仿佛张闻一才是他的主子少爷一般。
周隽被乐有这一声吓得小心肝一跳,瞧见他一阵风儿似得出后院去,才回过神来,是自己找张闻一有事儿。
“张大夫,唐突了。”周隽说着面上起了笑,想凑到张闻一跟前,又瞧见他胸口上的血渍有点发虚,要走不走的样子,让人瞧着怪难受。
张闻一发觉周县爷的视线在自己身前晃荡,不一时便明白县爷怕血。抬手将交领处整理一番,三两点血迹被遮盖了,“草民衣衫不整,叫县爷见笑了。”
“不不不……”周隽瞧不见那血渍,身形一下子硬朗,笑着朝前来,一点儿不见外的捉住了张闻一的衣袖,“张大夫帮我!”
张闻一看见抓着自家衣袖的手细白修长,撇撇嘴角道:“不敢当,县爷有事要办吩咐就是。”说完了,甚是明显得收回袖子,炯炯有神的目光看向周隽。
周隽听他干脆,也不绕圈子,“张大夫帮我随几个人去看看他们家的牲口可好,说是口吐白沫,一圈牲口尽数遭病,我寻思着这可不是一般病症,这是疫症啊要是传染起来……”
张闻一咬紧后槽牙,一字一顿道:“县爷,我只医人。”
“不对啊,你上次给本县问诊的时候,手法跟牲口大夫差不了多少啊……嗯……我、我……等等这话有点儿不对,容我理一理……”周隽虽然觉得这话顺口,总觉得有点儿不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