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江南,总是阴雨不断,黄宗羲斜靠在一张软床之上,敞着四面门窗,听着外头檐声滴碎玉阑干,海棠枝上雨声寒的声响,整理着铺满了桌床的各种书册,嘴里哼着余姚时新的新曲,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屋外传来“登登登”的脚步声,却是黄宗羲的第三子黄百家登上小楼,见黄宗羲没有关房门,迈腿就要往里闯,又见黄宗羲抬头看着他,赶忙又缩了回去,毕恭毕敬的行礼道:“父亲,浙江巡抚陈秉直又来拜会,这次不仅是他来了,康亲王杰书也派了个贝勒一起前来。”
“之前不是让你与他们说了吗?为父正在闭门编纂《明夷待访录》和《明儒学案》,正是关键时候,脱不开身,概不接客!”黄宗羲眉间皱了皱,在床上盘腿坐着:“他们还是为了江西那边整风肃纪之事而来的?”
“父亲猜的没错……”黄百家点点头:“陈秉直说,船山先生在江西四处讲学,传播‘妖言邪说’,指摘朝廷政策,协助红营鼓动无知百姓士人,影响极为恶劣,以至于江南都有许多士林人物都附和妖言,江南士林领袖天下文坛,不对此等妖言进行驳斥、收拢人心,怎么说得过去?”
“为父不是已经让你三叔去应付了吗?”黄宗羲有些不满,语气中都有些不耐烦:“你三叔在士林之中也有名望,被尊为石田先生,怎么?黄家也算是出人出力了,他们还不满意?非要老夫亲自撰文不可?”
“陈秉直他们确实是这个意思……”黄百家有些无奈的说道:“他们说,此番船山先生倡乱邪说,影响甚广,是在掘千年文脉的根子,是要毁圣教根基,凡天下名儒、当世闻士,皆应护卫圣教,彻底驳倒此等乱言邪说!”
“懂了,这是要人人表态、个个过关!”黄宗羲笑着摇了摇头,笑容之中满是无奈:“驳倒?怎么驳倒?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言论学说之争,除非是明晃晃的违背现实,哪里是靠辩经就能驳出个胜负的?”
“前明也有一个‘倡乱邪说’的温陵居士李贽,最后是靠辩经驳倒的吗?不是啊,是明廷把他抓进牢狱、让其病死狱中,将其书籍学说禁毁,才使温陵一脉日益衰落,最终悄然无声,如今的朝廷,能跑到江西去把王船山抓进牢里吗?堵不住他的嘴,再多的辩经驳斥,又有何用?”
黄宗羲挪了挪身子,在桌上翻了一阵,翻出一张红营的军报,在手里抖了抖:“再说了,王船山说的没道理吗?他的讲学之中也引用了为父不少言论,以小见大,王船山与为父的思想多有相通之处,红营是求同存异,试图将为父和王船山、顾亭林等人的思想合而为一,为父辩得了王船山、辩得了顾亭林,能辩得了自己吗?”
“父亲说的是,孩儿也是这么以为的……”黄百宗叹了口气:“但是此番若是父亲不表个态,下次指不定就是康亲王杰书亲自来了,清廷如此坚持,父亲总是躲不过去的,听说昆山那位‘亭林先生’都不得已‘出山’驳斥船山先生,父亲还是写几篇文章应付一下为好。”
“书文述论皆发乎于心,自己心中都不认同的道理,能写出什么东西来?”黄宗羲无奈的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朝黄百宗招了招手:“既然不能随心而作,那就只有一个法子了,天下文章一大抄嘛,清廷找了那么多大儒名士为他们张目,可有什么好文章?拿来给为父看看。”
“确实是不少,父亲稍等一会儿……”黄百宗眼珠子转了转,出了房门下了楼,过了一会儿便抱来一堆报纸、文告等物,随手堆在地上,黄百宗在里头翻找了一下,抽出一张递给黄宗羲:“常言说文无第一,但若是这些为清廷张目的文章非要排个名次,儿以为衍圣公的这一篇,当称翘楚!”
“衍圣公,必然是发乎于情、真情实意的,这文章做起来,自然也就超出常人一大截!”黄宗羲微笑着讽刺了一句,此番王夫之在吉安等地讲学,旋即红营开始搞整风运动,明眼人都清楚红营是在用王夫之的讲学内容作为红营的理论基础和指导纲领,自然不会以为王夫之只是简单的讲学授课就算了。
这里头最为急切的便是曲阜孔氏和衢州孔氏两家圣人后裔,历代朝廷以儒为尊,必然要尊孔拜孔,孔氏后裔自然是要多加照料,特别是曲阜孔氏,衢州孔氏只有个俸祀官的名头,曲阜孔氏却是明清朝廷钦封的衍圣公、百官亲贵之首,在曲阜有如国中之国,极为尊贵。
但如今红营借王夫之的口摆明车马,是不准备遵循历朝历代的旧制,尊儒却不拜孔、敬圣却不封赐,更是直接指责孔氏这种大肆圈占土地、修建文庙的行为,反倒是违背圣人本意,是要铲除纠正的。
虽然之前红营就已经在江西各地大肆拆毁孔庙、清分祭田、停止春秋祀典,但南北孔氏心里还抱着一些期望,都觉得他们毕竟是孔圣后人,红营日后就算入了曲阜、衢州,对他们总要留些脸面,就算到时候还要清他们的田产、分他们的家财,最少也会保着他们的爵位。
孔氏从汉代就开始封爵,几千年富贵下来,是完全想象不到会有人动他们的爵位,在他们心里,就算衍圣公的位子不保,最多也是退回汉代的奉祀官,红营再野蛮,总不至于把孔子后裔都给铲平了吧?
但如今王夫之的讲学言论一出来,却是彻底将曲阜孔氏和衢州孔氏心里那一丁点的幻想打个粉碎,红营莫说不准备要衍圣公了,就连千年传承的祭典祀礼,乃至于文庙圣像都准备当作“淫祀”一概抛弃。
红营说是要遵循圣人本意,要“正本清源”,道理说了很多,最终只归于一条,历朝历代那些奢靡的庙宇祀典在红营的“新社会”中都将不复存在,那南北孔氏这些完全依托于传统祀典而存在的家族,自然也是要连根拔起了!”
春日的江南,总是阴雨不断,黄宗羲斜靠在一张软床之上,敞着四面门窗,听着外头檐声滴碎玉阑干,海棠枝上雨声寒的声响,整理着铺满了桌床的各种书册,嘴里哼着余姚时新的新曲,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