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山涡村的广场上,最后一盏红灯笼在夜风里打转,将猩红的光斑投在戴眼镜的规划局干事周正平脸上。他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反光恰似两柄出鞘的匕首,割裂了村民们脸上残留的喜庆——半小时前,他们还在为新建的生态农庄剪彩,彩带碎屑还粘在阿强媳妇的绣花鞋面上。
"李村长,这是卫星测绘图。"周正平展开的蓝图像一块冰冷的裹尸布,将喧闹的广场瞬间冻成寒潭。老杨头烟斗里的火星子"啪"地炸开,惊飞了檐角打盹的夜枭。人群像被无形的手掐住脖子,只听见竹编灯笼穗子摩擦的窸窣声,仿佛千万条毒蛇在暗处吐信。
村长李振国布满老茧的手指在图纸上划出刺耳的"吱呀"声。那条蜿蜒的红线,正沿着村口百年银杏树的主干劈下,把茅山涡村切成两半——就像三十年前分田到户时,他亲手劈开的界碑石。
"周干事,这红线要是再往西偏三丈……"李振国的喉结滚动着,喉头泛起铁锈味。他想起今早祭祖时,祠堂梁柱上新贴的"风调雨顺"符咒还在滴落朱砂,像未干的血泪。
周正平的镜片闪过一丝讥诮:"李村长,这是按照《土地管理法》第四十七条……"
"去他娘的第四十七条!"炸雷般的怒吼震得灯笼乱颤。阿强攥着拳头从人群中挤出,后襟还沾着祭祖用的黄纸钱,"去年洪灾冲垮堤坝时,你们这些穿制服的龟孙子在哪儿?现在倒来丈量老祖宗的坟头地!"
人群像被投入火星的火药桶,嗡嗡声炸开。李婶攥紧竹篮的手背青筋暴起,篮底还躺着准备给游客试吃的艾草糍粑,此刻却像块冷硬的石头硌着心口。大学生村官小王掏出手机,屏幕蓝光映得他脸色惨白:"根据《物权法》第六十六条,私有财产……"
"小王八羔子!"老杨头突然暴喝,烟锅重重敲在青石板上,迸出的火星子在夜风中明灭,"你读的那劳什子法律,能当饭吃还是能挡洪水?去年你领着测绘队进山,把祖坟旁的风水林都划成生态保护区,现在倒跟老子讲法律!"
小王被呛得满脸通红,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无意识地滑动,突然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嚷道:"这是省里的重点工程!高铁新城规划!你们看看隔壁赵家村,征地补偿款都够盖三层小洋楼了!"
"赵家村?"一直沉默的老张爷爷突然冷笑,拐杖顿地声如擂鼓,"他们村后山的光伏电站,白天反光刺得老祖宗坟头都睁不开眼!夜里机器轰鸣,阴曹地府都不得安宁!"
周正平终于失去耐心,公文包"啪"地合上:"补偿方案明天就贴公告栏,按每亩三万八千块……"
"三万八?"阿强突然发出夜枭般的笑声,惊飞了梁上筑巢的燕子,"知道我家那半亩茶园产多少明前茶吗?够买你两条金利来领带!"他扯开衣襟,露出结实的胸膛,上头还留着去年抗洪时被绳索勒出的疤,像条蜈蚣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
李婶突然颤巍巍举起竹篮,艾草香混着火药味在空气中弥漫:"周干事,尝尝这糍粑。去年县里美食节,我这手艺拿了银奖。"她布满裂口的手突然发力,竹篮"咣当"砸在青石板上,粘着芝麻的糍粑滚落满地,"可他们说这是'非遗项目',要收百分之二十的'传承保护费'!"
人群突然安静下来,只听见糍粑在尘土里打滚的闷响。小王手机"叮"地弹出条新闻推送:"某地非遗传承人因拒缴管理费被取消资格",鲜红的标题刺得人眼眶生疼。
李振国突然蹲下身,枯枝般的手指捏起块沾灰的糍粑,缓缓塞进嘴里。甜腻的艾草香在喉间化开,却像吞了块烧红的炭。他想起二十年前,也是这样的春夜,老支书带着村民在祠堂前立誓:宁可饿死不卖祖坟,渴死不饮盗泉。
"周干事。"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生锈的犁头,"带我们去现场看看红线。"
(中段以泼墨手法渲染人性挣扎)
月光像把银刀劈开夜幕,照着测绘红线在田埂上蜿蜒如血痕。李振国走在最前头,胶鞋踩碎露水的脆响惊起蛙声一片。阿强攥着锄头的手背暴起青筋,小王举着手机电筒,光束在夜风里乱颤,像条受惊的白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