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中,赵秀胸口闷痛。
他清楚大悲大怒之后,病情再一次恶化,也清楚身在梦中,除了忍耐,他无能为力。
这具身躯,不是残废,更似残废。
赵秀看见梦中尚且年幼的自己,不过三、四岁的稚龄。
难怪这个梦如此安静。
与其称作梦境,这更像是沉眠多年的回忆,突然苏醒。
十年前的他,比起现在也好不了多少,三岁了,走路仍蹒跚而行,走几步,停下来,咳嗽一阵。
宫女在身后追赶呼唤,他不回头,咬牙走向殿门。
凤鸣宫。
他在一扇打开的窗户外,望见母亲。
雪衣素颜,不染纤尘。
乌黑的长发用一根梅花簪绾起,发簪通体莹白,唯有花瓣一点墨绿,宛如绿梅花开。
这根发簪,连同《山河万里图》,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二遗物。
玉簪一直被他锁在宝箱之中。多年后,前往南康侯府的路上,他买了一根相似的,送给了一个讨厌他的小丫头。
窗内是母亲,窗外是他。
一窗之隔,是他今生与母亲最近的距离。
冬日寒风刺骨,他又开始咳嗽。
“儿子给母后请安!”他一字一字道。
没有回应。
从他有记忆到母亲死去,每一次请安,换来的都是沉默。
他固执地站在窗下,固执地盯着那生下他的女子。
为什么?
叶初并不讨厌小孩子,她对满宫妃嫔的儿女都好,为何独独不待见他?
他是她的独子,是她的亲生骨肉!
她却至死不曾对他说过一个字。
赵秀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年幼的他在寒风中站立不稳,剧烈地咳嗽。
母亲无动于衷。
他的母亲是大曜最尊贵的皇后,是叶家天纵奇才的少帅,戎马半生,一世辉煌,人人敬仰,人人爱戴。
他从小听着叶初的传奇事迹长大,也许是出于母子天性的好感,亦或出于对英雄的仰慕,他曾经无比渴望得到她的认同。
不,他只要一个字,一句话,什么都好,只要对他开口!
终究只是无望的奢念。
“殿下,回去罢。”绛儿轻叹道,“天冷,您又病着,不必天天来凤鸣宫请安,奴婢这就叫人送您回东宫。”
那是凤鸣宫的掌事大宫女,她带来了母亲的逐客令。
幼童的眼圈慢慢地红了。
他的牙齿咬在嘴唇上,咬出血痕。他盯住窗内的人,声音虚弱,语气却强硬的道:“儿子明日再来!”
然后,他扭头,又步入风雪之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很快便摔倒。
宫女和太监来扶他,被他一把推开。
他在大雪中挣扎前行。
天地苍白。
……
醒来后,才一会儿的功夫,梦境已经忘记大半,隐约只记得,那年冬天总是下雪,苍茫的大雪覆盖了他的狼狈。
赵秀睁着一双漆黑的凤眸,无声地凝视虚空,目光清醒。
此刻的东宫便如梦中那场漫长的雪,安静而寒冷。
当初送明容玉簪,不过随手之举,未及深思。如今才明白,为何下意识的便送出了绿梅簪。
天下女子何其之多,明容和母后却有一个共同之处——
她们都恨他。
明容对公主道别,回长宁宫吃午饭。
走在路上好好的,空中忽然飘下来一件粉白色的东西,轻轻软软的,散发若有似无的香气,冷不丁地覆盖面庞。
“呀!”
明容受惊,急慌慌地乱抓。
冬书安抚道:“姑娘,别怕。”
明容缓过一口气。
那飘落的东西原来是一条绣着莲叶和锦鲤的手帕,十分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冬书蹙眉,“这条帕子……”
话音未落,上空响起爽朗的笑声。
明容仰起头。
白衣少年坐在屋檐上,对她扬眉,“自己的东西,怎么认不出来?”
冬书恍然顿悟,“是了!姑娘,这是您的手帕,当时掉在虎园,到处找不着。”
明容想起手帕掉在脸上的惊魂一刻,又见少年恶作剧得逞,得意洋洋的,心中不快,一本正经的教育他:“高空抛物很危险,下不为例。”
赵巽淡哼:“活人还怕被一条绣帕砸死?胆小鬼。”
明容说:“我要回去吃饭。”
她刚走一步,便听少年唤道:“慢着。”
赵巽轻轻一跃,从屋顶下来,落在她背后。他抢过冬书手里的帕子,不停地往明容眼睛上、脸上挥动。
明容连连后退,“你干嘛!”
“上次你不就这么对我的?”赵巽理直气壮,“我也帮你去去晦气。”
“你——”
赵巽两指捏住手帕,对着她皱起的小鼻子甩来甩去,害得明容一连打了两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