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我,谁做的。”
赵秀听见自己说。
多年后,在梦境之中重温旧事,他才发现,他的声音在颤抖。
他曾以为,那一日的他足够坚定,强大。
并不。
他年幼,弱小,稚嫩的童音故作冷厉,分外可笑。
他举起匕首,双手才能将刀柄握住,抵着那油尽灯枯的女子的腹部——又错了,刀尖应该对准她的咽喉。
他犯了那么多错误。
“不是你杀了母后,你知道真凶是谁,说!”
绛儿注视他。
很难辨认她的目光是怜悯亦或冷漠,她只剩独眼,她的眼睛在流血。
“……是不是他。”那自以为强势的太子压低声音,“是不是……父皇。”
绛儿有些惊讶。
她观察他,又看了看他身后的玉英。
然后,她笑起来。
血肉模糊的嘴唇掀开,她的笑声粗嘎,断气似的急促。
玉英握紧剑柄,时刻戒备。
他怕什么?怕绛儿攻击他们?
这女子不会武术。她有一双最灵巧的手,只会为母后梳妆、簪发。
绛儿一直笑,一直笑。
最后,她答:“是。”
撒谎。
她在撒谎。
绛儿笑得呛血。她不停地咳嗽,大口大口地吐血。
她喘息着,抬起头。
她快死了,活着比死亡痛苦。她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但神情平静,语气留有旧日的温柔。
“少主,她……”
少主。
她和那三名殉葬的宫女一样,都是叶家的家奴,叶初至死都是她们的少主。
“少主,咳,死在最信任的人手上,为挚爱而死。”
“但是,但是……”
将死之人的眼眸血光汹涌。她低声呓语,如咒诅:
“少主赢不了,也绝不会输,少主永远不会输!”
这一刻,她仅剩的浑浊眼瞳骤然迸发光彩。濒死之人,回光返照,她爆发出巨大的力量。
她紧紧攥住他的手。
她的手指不齐全,不见指甲,血肉都烂了。她握住他不放,就着他的手,将匕首深深送进胸膛。
绛儿不会武术,这是真的。
她都不知道心脏在哪儿,无法一击毙命,可她终究是要死的,苟延残喘也到头了。
赵秀咳嗽。
女人的血染红他小小的手指。他满手鲜血,滚烫的液体烧灼皮肤,他觉得自己的骨头也在慢慢地融化,腐烂。
“活下去……”绛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他说,“活下去,用你的眼睛,看看少主留下的人间门,活下去!”
那是她的遗言。
活下去,活下去,她说。
仿佛活着就是莫大的恩赐,轻易的死去,实在可惜。
活下去。
在这溃烂的人间门。
太子做噩梦了。
秋月说,他午后小憩,一会儿就醒。
明容进去后,总听见奇怪的动静。
床帐低垂,她在帐幔之外等候,里边传出来的并非熟悉的咳嗽声,而是赫赫,赫赫的怪声。
她上前,轻唤:“太子?”
帐幔挑开一条缝,少年惨白的脸异常痛苦。
他在喘息。
不,他透不过气,他……他快窒息了。
“太子!”
明容不得不叫醒他。她的指尖刚碰到冷白的手背,少年倏地睁眼,黑眸蒙着薄薄一层水光,冷得骇人。
他反手扣住她。
他用尽力气攥紧她,就像梦中霍绛儿握着他的手,那是恨不得掐断骨头的劲道。
“痛痛!”明容叫,“殿下,你做噩梦啦!我是明容,快点认出我!”
“我知道。”
“那你放手!”
赵秀咳嗽。他不放,只松开力道。
明容想抽出手,抽了一次,没成功,又试第二次——少年没什么力气阻止她,只用那浮着水雾的目光,沉默地、冷冷地盯着她。
明容叹气,只得连带着捧起他的手,轻轻吹了吹。
赵秀淡声道:“我没受伤。”
“我在呼自己的手。”明容说,“你刚醒,不认人,掐得我好痛。”
“……”
赵秀强撑着,半坐起身。
他背后浸透冷汗,几近虚脱。同时,他清醒而冷静。
明容问:“你梦到怪物掐你脖子吗?刚才,你透不过气。”
赵秀漠然道:“我梦见杀母后的宫女。”
明容一怔,隐约想起来,“是那个被纯妃收买的侍女……”
她毒杀了叶皇后。
难怪,他那么痛苦。
明容轻声道:“她已经死了,别怕。”
“她死了,凶手不是她。”
“什么?”明容惊骇,“不是她,那、那还能有谁?”
赵秀面无表情。
他握着明容的小手,指尖抵住她的指腹。他的手指冰凉,她的肌肤温暖,他真想融入她的骨血。
“谁都可能。”他轻飘飘的道,“在这宫里,我只信任七弟。”
明容想,七哥的确值得信任,可是……可是他为什么跟她说这些?
他透露太多,全不是她该听的该懂的。
电视剧里不都那么演吗?知道越多,死的越快——
“还有你。”
“……”明容沉默,过一会儿,谦虚的道,“其实,你可以不用那么信任——”
“晚了。”他说。
赵秀对她微笑。
从梦魇中惊醒的少年,单薄的胸膛起伏,呼吸都痛苦,一张脸更是苍白如纸,细长的黑眸泛着水光。
那不是泪,而是危险的浮光,如同美丽的陷阱,诱惑猎物深陷泥沼。
他摸她的手指,仔细地一根根抚过。
明容再也感受不到夏日的闷热。她误闯冰窖,身心俱寒。
她定了定神,嗫嚅道:“信国夫人——”
赵秀轻笑:“她教你们男女授受不亲,可我不说了么?不必把我当成人。”
他垂眸,乌黑的发丝贴在脸侧,湿漉漉的,尽是冷汗。
他凝视女孩的小手。
她的手背白皙,手指也白皙,毫无瑕疵的雪白,而他目光灼热,恨不得将冰雪燃烧。
“当我是水,是气流,是食物。”少年轻轻的,温柔的说,“是所有失去了就会窒息而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