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秀沉默片刻,突然道:“明容,你从不问我为何不放过赵检。”
明容越发莫名其妙。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她为什么要问天命反派的作恶动机?他罚她下跪,只因她叫了一声哥哥。他要杀她,只因她丢了一个瓶子,他不讲逻辑的。
再说,他如果不坏,就不会是反派,而是主角的队友。
明容说:“可能我忘记了,我脑子不好,经常忘记事情……”
“你没有。”赵秀语气一沉,“少在孤面前装疯卖傻,你骗不了任何人。”
他远比她以为的了解她。
这一方浩瀚的天空下,神州大地之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
明容不吭声。
赵秀手心握着一枚棋子,用力握紧,渐渐松开,以此平复心境。
再开口,话语有些生硬:“明容,你听着——”
少年停顿,努力保持镇定,努力让字句之间门透出的态度,不过分恶劣。
“赵检没你想的那么好,我也没你想的那么坏。”
明容怔忡。
他,他说了什么?
岂有此理!
她还没开始离间门他和他的小跟班,他倒先来挑拨她和赵检,妄图破坏主角团的友爱团结。
真是诡计多端的恶人。
明容压下心里对他的不齿,继续装傻:“殿下,您今日说话好奇怪,小女子竟然一个字都听不懂耶!”
赵秀阴冷道:“装,接着装。”
明容立刻低头。
赵秀皱眉,许久以来的不满,这一刹那倏然爆发。他一怒之下,将手中的棋子拍在桌上,厉声道:“不准看地上,抬头看着孤!”
明容瑟缩一下,说道:“您笑起来好可怕,小女子好怕怕。”
“死都不怕,你怕孤笑?”
“是哦,您笑起来比阎王爷都恐怖呢。”
赵秀起身,向她走来。
明容的后背贴在雕花木门上,退无可退。
她抿紧嘴唇,双手紧攥成拳头,姿态之中,抵触和警惕兼有。
赵秀站在她跟前,看着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的粉衣小姑娘。
她不是怕他,她是讨厌他。
……那么尖锐的厌恶和排斥。
他一恨,胸口便痛起来,转身压抑地咳嗽。
明容头也不抬。
好个心硬如铁的丫头。
“你只看见赵检过的苦,从不睁眼看我。”赵秀低声道,眉眼含恨,“明容,你同情他,却不怜悯我,到头来,也不过是戴着伪善面具的骗子罢了。”
……什么?
明容被他的诡异逻辑惊呆了。
她满眼的不可思议,质问:“你欺负我,羞辱我,想杀我,现在却怪我不怜悯你?”
天底下竟有如此恬不知耻的恶人!
赵秀唇角微弯,一双细长的凤眸也在笑。
冰冷的,讽刺的笑意。
他秀雅的眉眼美丽而阴冷,声音更凉薄:“我真想杀你,你早就死了一千次一万次,坟头草都已经青翠欲滴,还容得你一再放肆?”
明容骇然。
青翠欲滴这般美好的词语,从他口中说出来……恐怖如斯。
“你就是鼠目寸光、偏见狭隘。”赵秀说了一句,又咳嗽,咳得双目泛红,“你从不问缘由,便认为未央殿那丑陋的废物——”
“你还搞外貌攻击啊!”明容忍无可忍,“他是你的兄弟,被废了也是你兄弟!”
“我只有一个弟弟。”
“这不是你说了算的,你、你……不可理喻!”
明容摇摇头,抬手,想推门出去。
赵秀猛地攥紧她手腕。
少年的手绵软,肌肤冰凉,握住她,便如一层霜雪覆盖下来。
他俯身,黑发散落在她的脸上。
“你不是很喜欢父皇么?”他柔声道,“对着那张脸入迷,以至于御前失仪,丑态毕现。那为何不喜欢我?只要我不死,长大之后就是更年轻、更貌美的他。”
明容双耳嗡嗡作响。
他说什么?
他到底在说什么?
什么叫作只要他不死,就是更年轻貌美的皇帝?
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串联成句,却不知所云。
此刻,明容只想尽快摆脱他,离他越远越好。
狗太子的精神状况太糟糕,心理疾病十分严重,从表象到内里都不健康、不正常。这种人,疯人病院才是他的灵魂归宿。
她使劲扭手腕,“放开,放开!”
赵秀不放,又在咳嗽,咳一会儿,薄唇染血。
冷白的一张脸,增添几分妖娆艳色。
他知道自己快要吐血,却不拿帕子去接,一口血呕出来,脸上、手上全是。
然后,他换沾血的左手,又握住少女纤细的手腕。
明容被那温热湿润的血刺激得冷汗直冒,因为恐惧而流泪,转头叫:“救命啊,救命啊!太子发狂了!”
没人理她。
明容又叫:“太子吐血啦,你们不救我,也不救他吗!”
无事发生。
赵秀任由她挣扎哭叫。
啊,她又哭了,这么爱哭。
很神奇,他竟然不觉得聒噪,反而想着,她这么又哭又闹的,比一口一个小女子的惺惺作态可爱太多。
“你喊破喉咙也没用。”他漠然道。
这熟悉的台词,吓得明容头皮发麻。
她盯着他,嘴唇微颤,战战兢兢的道:“我才十二岁,你、你别动坏脑筋,你就算为了自己的身体着想,也应该洁身自好,远离女孩子!”
赵秀知道她想歪了。
他低哼:“你怕什么?我未必打的过你。”
明容一怔,“也对……不,不对。”她反手去开门,却发现推不动,心里一沉,又紧张又害怕,“这门怎么开不了?你放我出去!”
赵秀一阵急促的咳嗽,吃力道:“谈完之前,门不会开,别白费力气。”
“到底有什么好谈的啊!”明容几近崩溃,“我和你是两条道上的人,就像水火不相容,昼夜不交错。你哪根筋不对,为什么总是要求我可怜你、同情你?你居然还敢说我伪善……”
明容抬起头,视线与他猝然相撞。
一瞬的死寂。
少女安静下来,眼神冷冷的,“同情你才是伪善。”
赵秀抓紧她的手腕。
他的指尖尽是猩红的血,顺着她白皙的肌肤流淌,宛如一行行血泪。
“你说什么?”
“我说,同情你才是伪善。”明容神情冷硬,“人与人交往,单方面的付出和牺牲不是善良,那只是自我感动。一味的忍耐和宽容并不值得称颂,善良不能建立在伤害之上。”
这是她从小接受的家庭教育,她生而为人的价值观,与他水火难容。
他们注定只能做敌人。
明容咬牙,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她讨厌他,已经不加掩饰。
少年束发的釉蓝缎带散了开来,轻飘飘落在地上。
他的黑发垂落,遮住半边脸。
手指很疼,明容的指甲掐疼他了。
他无暇顾及。
是在这一刻,赵秀恍然发觉,他和明容当真不是一路人。
原来两个人之间门真正的距离并非容貌、皮相,甚至不是男女之别,而是思想。
明容说的话多荒谬啊。
为何她听不出来呢?为何毫无自知之明,还敢用坦荡的眼神批判他?
“明容。”赵秀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再清楚不过。”
“依你之见,君臣、主仆之间门,又该怎么算?”
“那——”
“你想清楚。”他的声线冰凉,飘进她耳朵,“你的父亲为人臣子,你为人臣女,这话是你应当讲的么?”
“那不一样。”
“有何不同?”
“君臣、主仆都涉及雇佣关系,是否存在不公,那是另一回事。”明容说,“你不想看我装疯卖傻,不是吗?你要我同情你——这不是君臣,更不是主仆。为人臣女、为人仆从只需听命于主上,敬畏恭顺足矣,不必怜悯。路人会怜悯,朋友会怜悯。”
“所以,你对我,路人都不如!”赵秀冷笑。
明容在看他。
他观察她的同时,她也在看他。
她被逼到极点,于是迟钝地反应过来,开始试探,开始窥测他的企图。
很好,她变聪明了。
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什么?
卑微乞怜的疯子,呕血不止的病人?
明容道:“殿下,不要再说这种话。我可以敬畏你——”
“用不着你敬畏。”
“但我们做不了朋友。”
“因为赵检。”
“因为我是个庸俗的人,谁对我好,我就对他好。”明容倍感厌倦,“为什么要我同情你呢?你从来看不起我,心里也在嘲笑我。”
没有。
赵秀一声声地咳嗽,胸口剧烈地疼痛,手指都在颤抖。
他没有!
他在梦境中窥探明容的人生,他看见了神乎其神的伟大新世界,他看见了她身为天之骄女的光芒万丈、光鲜亮丽。他甚至知道她在五岁那年,就懂得悲悯世间门不幸之人。
她在现实中观察神州大地,她看见了落后的大曜,看见了坐井观天、草菅人命的他,她看不见他的曾经,她不知道他每天都以怎样的心情生活。
所以他嫉妒她,却又忍不住的想靠近她、了解她。
所以她纯粹的憎恨他。
……何其不公!
可他又能怎么办?
也许他应该声泪俱下地哭诉自己的人生有多么悲惨,被母后放弃,被父皇厌恶,一直作为两方势力博弈的棋子存活,尚在襁褓中就注定活不长久,一身病骨,为死而生。
他怎能不去未央殿?
母后惨死,他作为儿子只要相信真凶是纯妃,能不采取报复吗?
不去未央殿,落在有心人眼里,不代表他仁慈,而是他对真正的杀母凶手存疑。因此,不管他对赵检是憎恶亦或无感,在他长大前,他只能一次次的去,一次次的表明态度。
他没有选择。
如此,明容可会施舍一点同情?
不,不会的。
身处绝对光明的正直小神女,容不下半点污垢。
她只会觉得他咎由自取,嫌弃他死得不够快,不肯给赵检的崛起之路让位置。
赵秀抬起眼皮,双眸血红,牙齿不慎嗑破嘴唇,血珠从破裂的伤口渗出。
他死死地盯着她,带着怨恨和委屈。
明容悚然一惊。
如果不是早就领教过他的为人,她会以为,他快哭了。
怎么可能……错觉吗。
“滚!”少年嘶哑道。:,,.